李俊安:小村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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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特刊】
小村武事
——《布衣随笔.家国49》
我的老家天门市胡市镇李五房村,广义上属于湖北汈汊湖湖区,清末民初因为防范湖匪等缘故,乡间习武成风,冬天农闲时节尤其热闹,这个风气大抵延续到了分田到户(农村改革开放的一部分)时期。虽说湖北有道教胜地武当山,印象中乡下习练的却不是内家功夫,因为没见过人打坐,少林外家或大小洪拳的成分多一些,正宗不正宗就不知道了。拳路大多力道刚猛、虎虎生风,器械也是刀枪剑戟、五花八门。百年来小村“武林”唯一的风云人物是“师傅爹”——一个全村男女老少无论辈份年龄都尊之为“师傅”、为“爹”的人物。余生也晚,未得亲睹师傅爹风采,连师傅爹的尊名也是近来查《李氏家谱》才知,但师傅爹三个字自我冲年就如雷贯耳、敬仰不已。
师傅爹是清末民初时人。在长辈们的口口相传中,他从小和附近一帮同宗青年(老家周围村庄的李姓大抵同出一源)学拳习武,是本村和周围十乡八里众多习武者中的翘楚。我数次听说过师傅爹的“巅峰一战”:民国初年某日,本村一帮年轻人和隔几里地的QT李村(同源同宗)一帮年轻人因事冲突,让对方吃了点小亏。村人有点小欢喜(这时候忘了同源同宗了),而对方吞不下这口气,暗思报复。村人为息事宁人(占了便宜的人都这样),请师傅爹出面摆平此事,毕竟对头村里的几个有地位的硬手也算是师傅爹的同门师兄弟。当地传统是年轻人惹了事做长辈的出来顶,师傅爹也难却众情,而且师傅爹是一个很有武德的人,在乡间总以息事宁人为己任。那年的正月初,师傅爹放出话来要去QT李村给众兄弟们拜年,按我们当地礼数,“伸手不打拜年客”,像师傅爹这样的人物主动上门拜年已经是放低姿态,给足对方面子了。
当天,师傅爹拎了些拜年手信,一个人来到QT李村,对方也不失礼数,摆下一座酒席相待话事。有道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对方在席位的安排上可费尽心思。我们当地的习俗,春节贵客临门必是当厅摆宴待之以尊位,也就是八仙桌靠近中堂方向的中间位(中堂下的神案就是摆“天地君亲师”牌位的地方),可这尊位也有一样不好处:如果坐在对面和两边的人把八仙桌用力往上一推,坐尊位的人被夹在八仙桌和供桌之间少有挣扎余地。
那一天酒过三巡,师傅爹好话也说了不少,但对方就是不松口揭过此事。说话间,坐在对面和两边的几个人一递眼色,一齐把手放在桌上就发力推过来.....说时迟 那时快,师傅爹手一按桌面:“恁郎们别客气!”身子借力往上“一飞冲天”,再接着“倒挂金钟”,一条腿挂在屋顶梁上,头脸朝下,手里还拿着一杯酒:“借恁郎们的酒我代小辈们陪个不是,喝了我们就把这事儿揭过了!我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滴酒不漏!
身下的众人既震惊又无奈,却不过面子,只好一起干了一杯,这时候师傅爹才飘身而下。这桩事儿也就此揭过了,毕竟是同源同宗,而且师傅爹也给足了对方面子。
这段故事先祖父和他的几个同辈人都和我讲过古,所以不纯粹是我的演绎。在少年的我心里,师傅爹简直是帅呆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武侠小说,就觉得师傅爹是单刀赴会的关云长第二;等到高中时读了金大侠的《射雕英雄传》,我就觉得金大侠无意中按着师傅爹的形象写出了倒挂在临安皇宫御膳房喝御酒的洪帮主!不过没有听说过师傅爹曾开馆授徒,村里那些农闲练两手的父辈们好像也没有谁敢自称师傅爹的徒弟。师傅爹的小孙子和我小学同过班,到现在也没有听说或见他显过功力出过手。师傅爹家的老房子在我小时候就推倒重建,现在更是搬离原址了,也没有听说发现过什么“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祸福莫怨”之类的秘笈。如同很多民间武师一样,师傅爹的一身技艺应当是湮没在历史的浪潮中了,徒令后人如我辈扼腕叹息。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八十年代初,内地农民还没有开启大规模外出(进城)打工模式,“农民工”这个词还没有诞生。秋收后,地里就没有太多农活了,如果政府不利用冬闲组织挖河修渠等农田水利工程的话,村民们就是在家里歇着了,几千年来的农村好像都是如此。村里人晚饭后喜欢聚在一起(记得当时在新荣伯家、孝伍叔家聚过不少。人多了就到外面的禾场上,当然天气不能太冷,也无雨雪),大人一边抽烟闲聊讲古,一边拉开架式“练上”几手。
长年不练加上没有正规的师傅,也没有完整的武学典籍可以参考。一般乡下把式多靠口传身教,无“籍”可考;就算有,估计大部分都被当作“四旧”给扫掉了,剩下的宝贝也没有人愿意冒险拿出来。自己的残缺记忆之外就靠旁观者七嘴八舌把套路“凑”出来,也算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最高兴的是我们这帮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躲猫猫,偷空还跟着大人动手动脚、哼哼呀呀,什么马步、弓步、虎爪、冲拳全是浮云,撒野一晚累得跟猴似的,回家钻被窝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倒是常事。现在想来本乡传统武学失传,部分应当归因于我等少年的“不负责任、吊儿郎当”。
村里人练的是各式长拳,不知是因原本就师承有别,还是后来各人自由发挥,反正是各有各的套路。但投入感十足,兴起处一声大吼,农家砖瓦房也似有“余音绕梁”。脚下发力时堂屋里结实的泥地跟着发抖,连屋顶都轻微摇晃着落下不少灰尘......村里藏有各式武学器械,单刀、双刀、大关刀、三节棍、红缨枪等我都见过,看上去有些年头,好像是集中保存在几个人家里,居然没有作为“四旧”扫掉,至今让我啧啧称奇。反而是高考重开时,我家大哥积极备考,却没有从村里找到什么参考书籍,除了红宝书。
我家后面的邻居幺徳爹(与我祖父同辈但年龄比我父亲小)体形魁梧,当时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使起拳来虎虎生风,不时双拳击胸,吐气开声,不知道是硬气功的路数还是“七伤拳”的翻版。他擅长的兵器就是农家常用的长板凳,使用时,左右手分别握在板凳前后脚中间的横挡上,左遮右挡,前击后挫,拉风之至!有时候单手持凳,那一米长的木板如刀一般扫出,让人防不胜防。或是突然间板凳脱手飞出,俨然就是“离手刀”一般的暗器(其实应当称明器).....幺徳爹如今依然平静地生活在老家,2019年暑假我在村里和他聊起旧事,“难为你还记得这些事!”他哈哈大笑,开心至极,大有“老夫犹记当年勇”之态!我问他是否还玩长板凳,他憨然一笑:“现在屋里都是沙发,没得长板凳玩!”谁说乡人没幽默感?
乡邻们在农闲温习把式的一个原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是在为正月十五元宵节做准备。我们村子颇大,人多时有六七百人,所以村里有自己的舞狮队。那个扎得很有范儿的狮头记得是放在孝伍叔家的,从他父亲加顺爹传下来,连带着把舞狮的“绝技”也传给了他,所以每次舞狮孝伍叔是舞狮头的不二人选。
舞狮头不是一般的活儿,既需要体力也需要技术。那个扎工精良、妆相威猛的狮头颇有重量,单凭两手拿着已经够吃力了,还要作出摇头晃脑、挤眉弄眼诸般动作。人藏在狮头里前进后退、左闪右腾,不时在地上打个滚儿,更多凭仗的是感觉,不是眼睛。人套在狮头中,呼吸也不畅通,充斥着臭汗味和泥地里溅起的灰尘。舞狮尾的人,体力上或许轻松些,但藏在狮衣下配合着狮头作出各种跳跃、击扑、滚翻动作,其实也得依仗感觉和默契。而狮子站立时狮头(舞者)是站在狮尾(舞者)肩上的,那可是近200斤或更大的重量,加上狮头舞动时各种动作的冲击,狮尾只能是咬着牙“站直了,别趴下”!记得狮尾多是我家左邻国平叔。国平叔是一个很灵巧、有悟性的人,某种程度上是村里如我这样的小屁孩们的偶像,一天到晚“国师傅”“国师傅”地叫着。他自学木工、瓦匠,什么都有模有样,各种捉鱼技巧门清,是当时的“本村鱼神”。他当年练的拳法我早已忘了,不过相信应当是走灵巧的路子,或许也只有他那样灵巧的人才能玩好狮尾,完美地配合好狮头的动作吧。
三
一到正月初,舞狮的就出动给乡邻拜年,当然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同时也算是为正月十五的高光时刻热身。狮子在每家每户的门口撒欢几分钟,旁边有人敲锣打鼓,加上一大堆本村、邻村的看客,着实喜庆。屋主多少会给舞狮队一份小小礼物,一两包香烟、点心等,略表谢意。有时候舞狮也会进到大堂多舞一会儿,甚至于爬台:屋主在堂屋大梁上挂上一包红纸包着的礼物(香烟、点心和现金),正下方有三张叠得稳稳的八仙桌,舞狮进门左右腾挪一番,然后一层一层爬上八仙桌顶,当然要穿插一些随机应变的舞蹈动作,张开嘴把屋梁上的红包纳入腹中。这是体力、勇气和技巧的结合,最得众人喝彩,屋主也觉得脸上有光。
这个场面并不常见。大哥和二哥都上大学后,我们家有一年春节玩过一次,横梁上挂着的除了几条香烟和几包点心外还有20元现金,在当时情况下父母的出手还是相当大气的,所以也不能每年都这么玩。记忆中本村的狮子没有出村给人拜过年,也没有如李连杰主演的“狮王争霸”那样与别的村会狮(比赛),百分百的自产自销、自娱自乐。
冬季“习武/习舞(狮)”的高潮是正月十五“闹元宵”。只要天气好,入夜,村里的禾场上会点起一个一个的稻草堆照明,围出一块空阔之地,中间是拔地而起、上下相叠的5——7张八仙桌构建的高台。乡邻们扶老牵幼围过来,不乏来访的亲戚和邻村的乡民(小的村子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这么闹)。讲究的带一个小板凳,不想费神的随便抓一把干稻草就地而坐。小孩子们则是尽情乱窜,一会儿到火堆旁加一把草或者扔几个鞭炮,一会儿跑到家里大人身边撒个娇要个糖果.....这一天金吾不禁,老少同乐,要不怎么叫“闹元宵”呢?!
没有主持人也没有节目单,开场的锣鼓一响就各就各位了。乡下人实诚,没有领导讲话、来宾致辞那一套,上场就是干货——练把式:拳术、器材,想上的都能上,没有资格审查,按乡下人的说法,“你自己不怕出丑就行了!”。多是单练,也有对练(比如单刀破枪、单刀对单刀等),但没有现在大型晚会常见的那种几十上百上千人的集体少林拳表演(没那么多人力物力可以显摆)。难免有动作变形或者器材失手,没关系,继续。反正观众如我多是看热闹的外行,就算是内行,在昏暗摇曳的稻草堆火光下也难免看走眼。
一直不忘的还是国平叔的兵器:镗。镗由枪发展而来,两边似马叉,中间有利刃似剑,称正锋。镗头嵌于硬木柄中,柄长四到六尺,双手使用,有捕、折、翻、撩、勾、捅、捞、咬、拨诸法。
火光中,国平叔光着膀子,把镗舞得飞快,在胳膊上、胸口、背后、大腿上滚动(时称搓镗),镗头饰有一团红缨,镗杆上交叉缠着几色布条,恍惚间确有花团锦簇之感!兴酣处,用镗头从火堆中把一捆燃烧的稻草挑起,状如火树银花,再将镗高高抛起到半空,旋转着如天际飞龙!
“闹元宵”的高潮是舞狮爬台。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下,狮子一层一层耍闹着爬上那几米高的八仙桌台,没有旁人保护也没有吊威亚,惊险而刺激,不嗨都不行!而且乡下禾场是一大片空地,空中5-10米高处难免有风,有时候真让观众屏着气不敢呼吸,更何况那一路“搔首弄姿”、主要靠感觉移动的舞狮人!所以舞狮上得高台,真的唯有仰视!(也因此搭台的八仙桌必须满村子挑选,必须是结实硬木做的,在空中没有或者尽可能小的晃荡。
等舞狮从高台上爬下来后还会有一些余兴节目,不过“闹”的高潮是过去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头上、身上落下了不少稻草灰,第二天起床后发现鼻子里或许是黑的。不过为了这一“闹”都值得!“闹元宵”意味着春节假期的结束,也意味农家一个新的季节的开始:大人们要收拾农具、种子准备春耕,娃娃们也得赶完寒假作业准备开学了!
最晚从我上高中(1982年)开始,村里的这种冬闲练把式、闹元宵的活动就消失了。一方面村里分田到户单干已经有些年,大家开始习惯各过各的日子,那种与集体经济多有关联的向心力慢慢消失了,而村里自发的“闹元宵”本质上有集体活动的成分。后来村里的中青年平时多在全国各地打工,村里就是留守老人和儿童,等到春节前城里的农民工候鸟归来也就是“度假”,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组织或者自发地练把式、闹元宵了,很多人元宵前就动身到外地找工/打工去了。
时代在变,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甚至社会结构都在变。虽然现在家乡仍有一些舞狮之类的“专业性组合”,但是,我记忆中的“练把式”和“闹元宵”已经永远消失了。
【作者自述】
李俊安,前十六年天门娃,后三十余年异乡客,现为北美某大学教授,从事肿瘤研究和教学。外面的世界颇斑斓,却难拒藏在骨髓里的乡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惟有爬格子自解。“江南忆,最忆是故乡。荷香稻浪柳枝柔,短笛俚歌炊烟斜。何日再得还”?祝家乡父老们元宵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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